自然之镜:
光色主义与约翰·弗雷德里克·肯塞特
引 言
19世纪中叶,美国正处于快速的社会与经济转型阶段。工业革命的推进、铁路建设的扩展以及西部拓荒进程,都使得美国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一方面是急速发展带来的技术、贸易和城市化;另一方面则是对自然原始状态的怀恋与追寻。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哈德逊河画派应运而生,其艺术家们试图通过广阔而纯净的自然景观,表达对“无污染”、“原始”自然之美的向往,以及构建一种与欧洲传统截然不同的美国审美精神。
约翰·弗雷德里克·肯塞特(John Frederick Kensett,1816–1872)是19世纪美国“哈德逊河派”(Hudson River School)与“光色主义“(Luminism)风景画的代表画家,其油画作品不仅展示了他对自然光影与空间构成的敏锐感知,也传达出超越了他所属时代的生态意识与美学思想。作为哈德逊河画派后期及光色主义流派的代表艺术家,其油画作品不仅是对自然风景的细腻写生,也预示了一种生态意识的觉醒。他刻意将人类因素移除,使自然成为绝对主角。
Hudson River Scene (1857),by John Frederick Kensett
光色主义(Luminism)的形成与意义
“光色主义“并非是画家自命名的流派,而是后世学者用以概括一批以精致光影表现著称的美国风景画作品(Wilmerding, 1989 ;Sweeney, 2003 )。其核心在于通过技术上的极致追求,隐藏笔触与细节的装饰性,转而表现自然中的无尽宁静与神圣光辉。这一艺术倾向与美国当时对“天启式”自然的浪漫想象及超验主义思想密不可分(Novak, 1990;Wallach, 2011 )。受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亨利·戴维·梭罗等超验主义思潮影响,19世纪中期的许多美国艺术家试图捕捉一种超越物质之光和纯粹精神的状态。正是这一哲学精神的艺术再现:画中那细腻而纯净的光线,仿佛在诉说着大自然中无处不在的“神圣性”,提示着人类在面对浩瀚世界时应保持内心的平静与谦卑(Emerson, 1841;Powell, 1988 )。
Kensett的艺术风格正处于哈德逊河画派浪漫主义自然观与光色主义审美之间的交汇点。发光派强调光线的细腻处理、笔触的极简化以及整体画面的宁静和谐,而这一特点在《Almy’s Pond, Newport》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画面中缺乏叙事性元素与人物活动,艺术家通过对自然景观的专注描绘,营造出一种“沉默的风景”之美,使观者能够在静谧中体味自然的宏大意蕴。
Almy’s Pond, Newport (circa 1860),by John Frederick Kensett
画面采用横向展开的构图,前景、中景与远景形成连续延展的空间感。画面中,池塘居于左侧偏中,清澈的水面如镜般倒映着蓝天与岸边的植被,形成内在的对称与和谐。光影处理上,Kensett选择使用柔和均匀的光线,几乎摒弃了强烈的明暗对比,从而使整个场景充满透明、宁静的氛围。这种“无痕笔触”的表现手法正体现了光色主义流派对自然“纯净秩序”的追求(Rosenblum,1975)
表面上看,《Almy’s Pond, Newport》是一幅风景写生,但细看之下却蕴藏着明显的生态意识。画面中自然元素—水、植被、空气与光线—以有机的方式互相依存,构成了一个自足且自组织的生态系统。Kensett以近乎宗教般的敬畏之心呈现这一生态整体,传达出一种对自然不加干预、和谐共生的理念。这种观点与现代生态美学中的“参与性美学”理念相呼应,强调观者不仅是自然美的欣赏者,更是生态体验的积极参与者(Berleant,1992)。
《Almy’s Pond, Newport》不仅在视觉上追求和谐统一,其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营造出一种沉思与冥想的审美空间。通过精致的构图和柔和的光影,画面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内心平静的意境。这种审美体验符合康德关于“崇高”和“宁静”统一的美学理念,同时也反映出艺术家对人类在自然秩序中位置的思考。
Sunset on the Sea(1872),by John Frederick Kensett
《Sunset on the Sea》作为其晚期代表作,不仅在形式上展现出光色主义流派风格的极简与对光感的独特刻画,更承载着丰富的精神与哲学意味,值得从现象学、美学与生态思想等角度深入探讨。
Kensett特别注重夕阳光辉下暖色调与冷色调之间的平衡,运用了一系列从金黄、淡橙到柔紫、青蓝的渐变色彩,既塑造了光的流动感,又营造出一种既温暖又平静的情绪氛围。每一层色彩的堆积都经过反复调试,以确保在整体画面上形成无缝融合的效果。
油画中的阴影部分并非强烈的黑暗,而是通过低饱和度的蓝色调与局部暖色相互渗透,传递出一种寂静、缓慢流逝的时间感。在这种构造下,光不再仅仅是客体,而是成为整个画面情感表达与时间隐喻的核心载体。
《Sunset on the Sea》的构图极其简约:画面大部分为天海交界,色调柔和,光影细腻,构成了典型的“光色主义”美学图式,即强调光的透明性、空间的静谧性以及自然场景的冥想性(Novak,1995)。
光色主义延续了哈德逊河画派对自然景观的理想化追求,在Kensett手中,海与日落是两个极具时间性与象征性的元素。日落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海则象征着无边的恒久。Kensett借助这两个元素,将画面变成一幅关于时间与存在的沉默哲学图景。
这幅画并不是对现实风景的复制,而是一种意识经验的外化。Edmund Husserl所提出的“回到事物本身”正是一种回归直观经验、感知本源的主张(Husserl,1983)。
Kensett所画之海,不是客观存在的“事物”,而是自然通过光与空间的方式,在观者意识中“显现”出来的现象。画面中没有具象事物,正是为了让观看者进入一种纯粹的感知状态,与画面中的自然存在建立一种沉思的意向性关系。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指出,真正的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Kant,2007)。这幅作品没有功能性或叙事性,却能在观者心中激发持久的审美体验与精神平衡。
此外,这幅作品也体现了现代美学中的崇高(Sublime)经验。但与浪漫主义画家通过自然之威压来制造惊叹不同,Kensett构建的是一种内敛的崇高——在平静、空旷中唤起人对无限与永恒的感受。
釉彩技法
Kensett在创作时,利用油画独有的干湿结合与多层透明法,即“釉彩法”(glazing technique),实现了光线与色彩的微妙过渡。在这种技法下,画家首先绘制了一层较为简单的底色(或称打底),接着在干燥后叠加半透明的釉彩层,使得下层色彩透过上层光影的调控,营造出独特的光感效果。
这种做法使画面具有丰富的色彩层次,例如在“Sunset on the sea”中,夕阳映射在海面上的光晕呈现出一种“内敛而温柔”的扩散效果。正因如此,整个画面看起来没有明显的笔触痕迹,而是一种近乎光滑的色彩融合,这正是光色主义(Luminism)的典型特征之一(Berleant,1992)。
在构图上,Kensett巧妙地运用了传统油画中的大气透视法(atmospheric perspective)。他将海天分界线设定在较低的位置,使得辽阔的天空占据了视觉主导地位。通过在天空与海面间精细控制色调的渐变,营造出强烈的空间延伸感与深度感。这种处理方法不仅体现了对光影与大气条件的敏锐捕捉,也是对欧洲古典绘画技法的一种吸收与变通,在美国独特的自然景观中找到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Novak,1995)。
精细笔触与层次处理
Kensett 早期受制于雕刻与版画训练,发展出一种清晰、精炼的笔触风格。Kensett在处理细节时,采用了极其精炼的刷法,力图减少笔触痕迹,使得画面更趋于“无痕”效果。这种技法要求画家对笔触力度、刷毛与颜料稠度掌控精准,一次次反复调试达到最佳的色彩透明度与边缘过渡(Husserl,1983)。
在《Passing off of the Storm》中,他利用极细腻的层次渐变技法,捕捉自然光线在水面和云层间柔和而透明的变化。正如 John Wilmerding 在《American Light: The Luminist Movement 1850–1875》中所强调,光色主义艺术家通过隐藏笔触、极其严密的色调过渡来实现“几乎无痕”的画面质感(Wilmerding, 1989)。
Passing off of the Storm(1872),by John Frederick Kensett
《Passing off of the Storm》描绘了暴风雨过后海岸景象:乌云散去、余晖初露。画面中的简练构图与高光与低调之间的微妙过渡,使暴风雨后的景象充满了冥想般的安详气氛。Barbara Novak 指出,光色主义不仅是表现在画面上冷静无争的光影,更寓意着一种超然的精神体验,与当时美国超验主义中“自然即灵” 的理念密切相关(Novak, 1990)。
《暴风雨后》采用了精心设计的水平构图:宽阔的海面占据画面下方,而天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云层与初露的光线形成了上下呼应的层次感。这种构图既打破了传统大场面的繁复铺陈,又使视线自然从前景延伸至远方,使观者能够体会到空间的无垠与宁静。在画面的前景中,岩石与海岸线构成坚实的物质基础,象征着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与坚定;而远处逐渐明亮的天际则暗示着暴风雨后希望与重生的可能。Kensett 通过对水面反射的精准呈现,以及云雾缭绕中的光影衔接,营造出既直观又寓意深远的视觉空间(Janson, 2002)。
暴风雨往往是变革与动荡的象征,而风暴后的宁静则寓意着希望、重生以及对未来的乐观。Kensett 正是在这种辩证关系中寻找他的主题内涵——暴风雨的短暂、黑暗与战后重生般的曙光之间的紧密关联,这种内涵既契合当时美国社会在战争与变革中的心理体验,也呼应超验主义者对“自然精神”的追寻(Emerson, 1841 ;Danto, 2005 )。
从后现代乃至当代批评角度来看,Kensett 这幅作品也可被解读为对美国早期社会身份认同与自然理想的隐喻表达。正如 J. Gray Sweeney 指出的那样,明亮主义的标签在冷战时期被重构为美国“纯洁”与“理想化”大自然的象征,其内在的文化与阶级意涵成为研究焦点(Sweeney, 2003;Wallach, 2011 )。在这一语境下,《Passing off of the Storm》不仅描绘了自然的景观美,更传达了对工业化侵袭下人类精神家园的一种守护与呼唤。
从无痕刷法到釉彩分层;从色彩的透明运用到大气透视法的极致应用;从符号寓意到对主题内涵的探索,这种技法与理论的契合使Kensett的作品呈现出一种超越具象描绘的意蕴。
Lake George(1869),by John Frederick Kensett
《Lake George》创作于1869年,恰逢美国哈德逊河学派艺术家们将风景画发展为一种更加精细和科学的艺术形式的时期。《Lake George》无疑是这一时期肯塞特风景画创作的代表之一,作品中的光线效果和色彩层次反映了他对光晕主义的极致追求。
在《Lake George》中,肯塞特通过对湖水和天空的光影捕捉,巧妙地展现了自然景观的“无声”之美,将观者带入一种超越物理现实的冥想空间。
画面采取了经典的横向布局,形成了明显的前景、主景和背景的空间层次。画面中的湖面作为视觉的核心,宽广而宁静,与远处群山的雄伟形成鲜明对比。此类布局不仅突出了自然景观的空间深度,还通过对地平线的低平处理,使观者产生一种融入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情感共鸣(Melville, 2011)。
在前景中,画家刻画了若干静谧的水波和岸边的树木,以近乎几何的精准表达了自然界的平衡与和谐。湖面宽广而清澈,给人以开阔的视觉体验。而背景部分,群山雄浑但并不显得压迫,反而通过细腻的色调渐变,营造出空间的层次感和视觉的深远感。这样的布局方式不仅引导观者的视线逐步向远处延展,还通过景物的排列建立起一种平衡和谐的视觉秩序。肯塞特在画面中用简洁而有力的笔触勾画出岸边的树木、岩石和水波,这些细节虽然看似简单,却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和细腻度(Johnson, 2003)。
画面中的光线并非简单地还原自然中的光照,而是经过艺术化处理,使视觉具有流动性。例如,湖面上的反射与天际的光线交织,产生的细腻光晕效果(Avery, 2000)。
肯塞特运用了多层次的色彩渐变,从湖面的深蓝到天际的淡金,色彩的冷暖交替和明暗对比极大地增强了画面深度的感觉。同时,画家在描绘远山时采用了较为柔和的色调,使得远景显得朦胧且遥远,从而加强了空间的延伸感。
结语
虽然Kensett的时代距离当代环保运动尚早,但作品中所蕴含的对自然主体性的尊重、对人类干预的隐性抗议,已预示了生态美学的早期萌芽。那时,美国社会正处在由农业国向工业国转型的关键节点,自然景观逐渐被人类活动侵蚀。Kensett通过抹去人类的痕迹,强调自然自有其内在秩序,不仅为后来的生态美学理论提供了视觉范例,也在潜意识里呼唤对人与自然关系重新认识的必要性。
在Kensett的创作中,自然不仅是客观存在的再现,而更是通过画面技法复现出的“自然显现”(Phenomenon of Nature)。这可被视为一种“生态去中心化”(Ecocentric Decentering):即从以人为中心的自然观转向一种尊重自然本体性的生态世界观(Berleant,1992)。他所描绘的不是“为人所用”的风景,而是一种拥有自身尊严与秩序的自然。
他利用油画独特的物理特性,将光、色、影等多重元素有机结合,使得自然景观在画布上再现出一种几近真实的存在感,但同时又超越了现实的表面,将观者引入一种内省与冥思的状态。这种通过技法实现的观者体验正契合现象学中“回到事物本身”的主张,也是对自然的尊重与重新解读。
更多作品选辑
Lake George, Free Study (1872)
On the Coast (1870)
Beach at Beverly(c. 1869/1872)
Eaton’s Neck, Long Island (1872)
Twilight in the Cedars at Darien, Connecticut (1872)
作者:王子诚,4月15日写于伦敦
参考文献:
[1] Avery, C.《十九世纪的美国艺术》[M]. 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2000.
[2] Avery, K. J.《约翰·弗雷德里克·肯塞特(1816–1872)》[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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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参考了《John Frederick Kensett Illuminates the 19th-Century Landscape》(Connecticut History, 2022 )及相关文献资料和网络资源。